父亲五十
一、 有一次,我跟宁夏日报的一位老师闲聊,那阵子他的身体不太好,他感慨地说:“男人过了五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身体、事业都过了最好的时期”。 我安慰了他几句,他对我表达了谢意。然后对我说:“你父亲也跟我差不多年龄吧,你以后要多关心关心他”。 我突然就想到了父亲,心头一算,父亲今年整整五十了。 在我们家乡,男人有过三十六岁的风俗,父亲庆祝这个节日时的光景还存留在我的脑际,它那么清晰、那么浓烈,谁曾想过那却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时间真是残酷的东西,匆匆偷走了那么多岁月光华。 但人生半百,自古便是值得纪念的生日,所以,在父亲的生命年轮划过“不惑时代”的最后一程时,我要用我的方式为他五十岁的到来表达庆贺与祝福。
二、 父亲是我的榜样,我从小就敬重他! 从我们这个家庭的历史足迹来看,父亲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他——让我们家从赤贫迈向了小康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富裕。这一点,也一直让他引以为豪。 今年春节期间的某个夜晚,我陪着邻居家的奶奶聊天,在乡村深沉的黑暗之中,老人家跟我讲述了许多我家的往事。 九十年代初,我家的经济情况十分糟糕,在村里大概排到了最末的批次。那时候,多数人都还没有外出打工,手艺人也只在村庄附近方圆几里的地方做些工务以谋生存。但那样零星的工作其实并没多少收入,父亲稀薄的工资无法支撑我家六口人的日常。 邻家奶奶对我说,那时候老爷爷便建议父亲出去,去到外面,去见识更大的世界。父亲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可母亲最初不太情愿,后来在老爷爷的劝说下,父亲还是走出了家门。 他先去了老家俗称“江南”的地方,一走几个月,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笔收入。母亲喜笑颜开,老爷爷也感到高兴,说他看准父亲就是能干的人,一定能赚到钱。 一九九三年,因为一个特殊的机缘,父亲去了青海省——这在当时是个无比遥远的地方——即令在今天,老家许多人也同样会感到遥远而陌生(但不曾想到,二十年后我却会来到更加偏远的西北之角研究学业,大概这真是天意的安排)。 当时,村里人非常惊讶:“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干嘛?”,很多夹着关心又带着怀疑的话语在村里传开了。那一年,父亲跟着一位老板做木工,他勤苦好学,一边做工一边钻研工程图纸;那一年,他做了330个工,一个工30块钱,他挣了一万块;那一年,是一九九三年,父亲27岁。 当父亲从遥远的青海省带着一万块钱回到老家时,村里沸腾了。他的名字也从那时候开始传开,不但在我们村,邻近的村子也逐渐知道有我父亲这个人。 由于学会了看工程图,第二年父亲就开始自己干,他在青海接工程,纠集了我们村及其他一些村的青壮年来到西宁,一起打拼、一起干事业。九十年代开始,我们这个国家开启了风风火火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同样从九十年代起,我们这个家庭也开始走出贫穷的困境,抒写了一段意气风发的家庭历史。 我依稀记得,那些年每到过年的时候,父亲都会从青海带回各种物品,我们许多小孩子一起步行五六里去远处迎接他的归来,然后能够分享到他带回的这些美食或玩具。 至今去勾想这些记忆,就像一幅久远的绘画,它模糊漫漶,时隐时现——仿佛带着乡村里的泥土气息,夹杂着冬季寒风中的冷涩,还充斥着嘈杂晃荡的绿皮卡车以及在一条不算宽广而曲折的黄色路面上散发出不尽的欢笑——最为重要的,是在黄昏时分,夕阳只剩半点霞光。
三、 因为事业做得不错,父亲在村里村外都很有声望。他与人为善、待人平和,人们也很尊重他。近些年,虽然不及往年盛景,但经年积累下的名声以及他的为人处世,让他有着很好的口碑。 半个多月前,我回了一趟老家祭祖,由于工作忙碌,父母和哥哥都未能回家。父老乡亲尤其是一些老人见到我,都特别和善热情,一边念叨我的乖巧一边也对父亲进行夸赞,他们感慨又欣慰地说:“你爸爸事业做得好,你们又都生得聪明,也是祖上的坟山葬得好啊。你们是该回来看看,清明节你们的祖宗也高兴!”哎,老人们,多么可爱。 清明结束后,我搭乘我们房族一个哥哥的汽车去上海,堂哥长我五六岁,我们一路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提到了父亲。他对我说:“你爸之所以走到今天,不一定说大富大贵,但在咱那片地区也算是混得很好的人,主要在于你爸的为人。” 他跟我说了两件小事。 2009年,他在浙江湖州的一个工地工作,那一年父亲也在湖州。有一次,父亲去到他所在的工地,是个傍晚的时候到的。远来是客,何况父亲是同房族的长辈,又算混得不错的人,他说要请父亲出去吃顿像样的,再住个宾馆。可父亲愣是没有同意,只跟他一起买了一桶泡面,晚上也就在工人房的床铺上凑合一宿。这本是一件平常的事,何况大家都是普通凡人,本也不足为道,可事情一有比较便有新的看头。堂哥跟我说,他一姐夫也是做包工程的事情,但事事讲究排场,总喜欢弄点不同于工人的做派来,比如到了工地,哪怕再晚也要出去开个房间,工人房是无论如何不会睡的。这种过分讲究的比照之下,他觉得父亲平实、真诚,不搞那些臭讲究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好多年前。我们那里注重宗族传承,我老家的汪姓是太湖汪姓的分支,往往过些年份便会相互交换宗谱、更新完善,相互到访的人都被视为尊贵的客人,我们称之为“家丁”,要隆重接待他们。有一年,太湖要过来十几位“家丁”,村里组织了一些人接待,其中便有父亲和堂哥。“家丁”们到来之后,大家纷纷报以热烈的欢迎,鼓掌、握手,礼节悉数到位,然后就是递烟。堂哥说,那会儿他注意到父亲正准备拿出上衣口袋里的中华递给“家丁”,但赶在他前面的一位接待者已拿出了金皖递了过去,父亲马上把中华放了回去,又从另一个口袋里也取出了金皖递了过去。他说,这一幕正好让他看到了,当时心里觉得很震撼。 堂哥语重心长地对我讲:“那一刻觉得你爸了不起,我打心底里佩服他,因为他懂得顾及别人的脸面。” 我很高兴能够听到这些关于父亲的美谈,虽说作为家人、儿子,我能看到父亲更多的侧面:他有不少的缺点,比如古板的思想、大男子主义、不够体贴女人、爱抽烟打麻将等,近些年还有越发急躁的坏脾气,但父亲身上确实有更多闪光的地方让我钦佩、供我学习,他跟我和我哥之间相处是父子却更像是朋友。
四、 父亲对我们算不上“严父”,甚至可以说是“慈父”。在我的印象里,这二十几年他从没有声色俱厉地批评过我们。跟我们相处,他也像一个孩子一般,有时候母亲很不屑地“鄙视”他说:“你比孩子还像孩子。” 小时候的某一年,父亲没有外出,我忘记了因为什么缘故,那一年他和母亲在家待了大半年,我印象很深的是,那段日子他常陪着我哥和我打扑克。那时候,照明灯还是黄色的灯光,母亲睡得较早,我和我哥做完作业,就跑到他们的房间里去,然后就拉开那张小茶几,父子三人在静谧的乡村夜晚,昏黄的灯光下打起扑克来。犹记得,我们还是“玩钱”的,不过都是他事先给我们一人发一些钱,我们打得认真,他却始终微笑着。长大后,我们好几次提到这些往事,他总感慨地说:“时间真快,那时候真挺有趣的。” 2010年,我去烟台上大学时,是父亲送的我。我们没有买到卧铺,两人硬座过去。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9月5日晚上到的学校,二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令我们感到疲累,找到宿舍之后,简单铺张了一下,我俩便在宿舍睡了。第二天,办理了一些手续,当晚父亲就又坐火车赶回上海去。当时,我觉得他太过匆忙劳累了,送别他的时候我的内心感到很酸涩,不过他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在火车上的时候,他跟我聊天说打算去一趟世博园,还要去看看我们的安徽馆。抵达上海后,他真的去了世博园,还实时跟我分享他的所见所闻,感叹了一番祖国的繁荣昌盛。 去年寒假,农历小年那天他从上海回老家,那天就我自己待在望江县城,所以我一直看着电视等他回来。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终于到了。简单洗漱一番之后,我们回房睡觉,第二天起来时,我却发现我的钱包里多了一千块钱。看着这突然多出的崭新的一千块,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是父亲给的,便对他说:“我有钱,你不用给我”。他答复道:“看你钱包里空空如也,先拿着用吧,寒假总要出去玩一玩。” 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安静地看书,突然接到短信显示充了一百块的话费,我正疑惑中,一会儿又受到一条信息,是父亲发的。他说,上午你哥教我玩微信,绑定了银行卡,所以我就试试给你转了一百块钱的话费,还发了一个“哈哈”的狂笑。春节期间他又学会了发红包,然后拉了一个亲戚群,大家相聚一起时,他便吆喝着让我们注意手机,他要给我们打赏了。 父亲是可爱的,他的心态也很年轻,他会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看完之后还不断地跟我们讨论故事情节;他关心我们的感情生活,愿意跟我们谈论男女交往的事情,有时还会给我们提出一些建议与方法。也正因此,我们之间不但没有年代的隔阂,反而还有朋友般的亲近。
五、 除此之外,父亲还有很深的人文情怀。他青年的时候,也很爱好写作,我看过他18岁时写过的一篇散文,还是模仿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密密麻麻用蓝墨水钢笔写在一个小小的本子上,某一年我在老家翻箱倒柜时,翻出了这些家中文物,如今看来真是极宝贵的珍藏。 某一年母亲的生日,父亲发了一条状态:“今天是妻子的生日,总想买件礼物送给她,买什么呢?我们这个年龄好象已过了激情与浪漫的岁月,就此作罢。还是‘嘴’上庆祝吧!曾经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我们狂欢过、浪漫过,令人回味。。。” 2011年9月,天宫一号发射成功,父亲也感慨了一番:“刚看完‘天宫一号’发射成功,心潮澎湃,中国伟大!中国人了不起,我感到骄傲与自豪!知识是科技的源泉,孩子们努力吧!” 2012年父亲节那天,父亲有感而发:“今天是父亲节,虽然家父过世多年却甚是怀念,他生前的言行举止像放电影一样片片闪过,许多细节和往事甚是感动,难以忘怀。默然许久,愿老人家在天堂幸福快乐!” 2013年春,我去北京实习之际,父亲赋诗一首:“人生自古谁平静,终日奔波喜在心。长子成家工作稳,从前担心今稍平;万事难求美中足,但愿儿孙孝双亲。小子学业尚未成,北京实习苦艰辛;人言命运天注定,只愿曙光早来临。” 2014年9月,我来新疆上学的那天正值中秋佳节,父亲触景生情,又写了一首七言绝句:“小子求学赴新疆,男儿有志走四方; 佳节思亲心别样,家人团圆喜洋洋。” 去年六月,是父亲到上海的第十个年头,十年辗转、瞬息而过,父亲又用诗句寄托感怀:“来沪整十年,往事浮眼前:妻守西宁府,整夜不能眠;万里走江东,心情忐忑悬。 莫言成与败,人生苦又甜; 难得知己助,尚有余辉添。”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奋进的人、一个平和的人、一个慈爱的人,在他五十岁生日到来之际,我想写写他的故事、他的喜好、他的性情、他的追求,还有他的期盼。 岁月倏忽,祝吾父五十生日快乐! 2016年 4月 写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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