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菱、采莲应是江南的事儿。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就描写过江南女子采莲的句子“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采红菱》的民歌里也唱道“我们俩划着小船采红菱,采红菱……”划着小木船,摇进藕花深处,在接天莲叶、满池荷香下采青莲、采红菱,想来也是很美好,很惬意的事儿。江南的事,总是跟烟雨巷陌、小桥流水、细雨墨柳分不开,一切都缘于水,一切都生于水。“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朱自清也曾这样感慨。
奶奶在世时喜欢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当天气预报报到“沿江江南有雨”时,她总是会说“又要落雨欲……”。后面那两个字“雨”和“欲”总是连起来说,“欲”字仿佛是“雨”的延伸,吐出的音还要加重口气,加长尾音。一句拖音将奶奶对六、七月多雨季节的忧怨和无奈完整地刻画出来。而我只会注意那句“沿江江南”,如果真如奶奶的判断,我所处的地方也应属于“江南”了,心里不竟多了几份欢喜。小时候对江南的印象仅限于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红,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想着江南的好,想着自处江南的好,对多雨的七月却全然没有了怨,没有了恼。
七月虽多雨,然而七月却有一件喜事,对于孩子们来说可以说是盛事。“七菱八落”,是大人们在六、七月时经常讲的话,意思是说七月正是红菱成熟的季节,到了八月就凋零了。成语有“七零八落”,我不知道家乡人是否是根据这个成语概括出红菱的生长成熟特点的,抑或“七零八落”就是根据“七菱八落”演变而来的,这还有待专业考证。
红菱成熟的农历七月,村里有船的人家就开始做着去上湖采红菱的准备。村子仅靠武昌湖,武昌湖中间有道拦水的坝,人为的将湖面分成上湖、下湖。下湖水深,养殖着鱼虾蟹鳖,而上湖水相对较浅,多数地方是沼泽湿地和成片的红菱、莲藕。那时候,村人多备有渔船,用于打渔渡人之用。采红菱,其实村人并非是冲着红菱而去,他们真正的用意是采那红菱的禾苗。菱角禾是天然的家禽、家畜饲料,新鲜的菱角禾,带有几份甜味,脆而鲜,将其剁碎,是鸡鸭的美食。晒干后的菱角禾更是冬季猪儿最好的过冬营养餐。
季节到了,村人便三五一群,带上长篙,划动木船,天不亮就启程,向着上湖方向进发去拉菱角禾。我估摸船要划行两到三个小时,才能到达采红菱的地方吧,因为他们大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能回村。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家里没有木船,我就没有亲身到湖面采红菱的机会,这是一件憾事。那时真的好羡慕家里有船的孩子,他们可以跟着父亲一道,坐在船头,披着星辉,看浪花后退,看小鱼在浪花里跳跃,向着心中的菱角地进发,想想真是很美的事。
虽然没有跟着大人去拉过菱角禾,但我也曾见过上湖那片菱角禾生长的地方。大概在我七、八岁左右的时候,时间应是农历五、六月份,我与大姑父、四叔一起划船去青草湖二爷爷家帮忙干农活。一路坐船,经过上湖那片菱角禾地。六月初,菱角正值花季,满湖的零星白花,满湖的粉色菱角苗,一大片一大片地贴着水面生长。叶子浮在水上,一颗菱角禾就像一个开着几处缝口的圆。叶子是圆的半径,禾尖是圆的心。叶子长成微椭圆,围绕着圆心向外长。在叶与茎的接合处,长着一个鼓起来圆柱形的杆,像长形的气球,两边是细的,中间却鼓起了气。伸手一捞便能捞到一株菱角禾在掌中,我们喜欢将那鼓起气的菱角茎拿来挤压,像小时候挤泡沫里的气泡,有响声,但不大,水气却能挤出很多,剩下的是清新的带着水草的香。季节不到,菱角还只露出一点点嫩嫩的、尖尖的雏形,里面的白色肉汁尚未形成,肉和皮还连在一起,用嘴一咬,只有一些白的浆,涩涩的,微苦。湖面下是疯长的菱角茎,纵横交错,桨儿几被缠住,姑父不停地抖着桨,以期不阻挠船儿行进。船儿在长满菱角禾的湖面上费力地行着,一片片菱禾,一朵朵菱花慢慢地远去,我坐在船上,眼盯着那片湖面,期许着与红菱的下次会面。
“拉菱角禾的船儿回来了,赶紧去摘菱角啊”。小伙伴们你喊我吆,提着蓝子,奋力地朝船儿将要停靠的湖边跑去。远远地,望见了船儿朝这边划来,一点一点地靠近,看见了菱角禾高高地堆在船舱里、船头上。跟着父亲一起去的那个孩子,牛牛地坐在高高的菱角禾上,嘴里在不停地咬着菱角,一边高声喊着什么,由于隔得还远,加上岸边小朋友们的喧闹,听不清他讲什么,我们也不去理会他,只盼着船儿快点靠岸,我们好快意地采摘菱角。
船儿终于要靠岸了,划船的人在开始减速,在考虑将菱角禾下到哪块滩地上。跟着船去的孩童坐在满载菱角禾的木船上,手里捧着船上戽水的塑料瓢,满满的一瓢菱角。我能听到他清脆地咬合菱角的声音,看到他不停地拿着菱角往嘴里送,又很快地将菱壳吐在湖中。掉落的壳被船桨划得远远的,随碧波翻滚着。菱角的汁水早将那孩子的嘴角变成了黑白相间。孩子的头歪着,斜着眼冲着岸上的我们笑,带有几份牛气和炫耀。
船儿离岸还有几米远时,大一点的小朋友已经下到水中去拉那满载菱角的船了。船家直是欢喜,大声地喊着“都来拉,都来拉船”。岸上的小孩也纷纷下了水,都冲到船边上去,唯恐落了后,大家一使劲,船儿便拉到滩上来,直到船家大喊“可以了,可以了”,大家才停下,嘻嘻地笑着。“大家将菱角禾拉下滩去晒好,谁拉下去的谁才能摘菱角”,船家又发话了。大家便跑到船边,用力将双手插到菱角禾中,然后双手手指在菱角禾里相互扣紧,再发力向岸上拖拉,一大捆菱角禾就被拖下船。年长的孩童力气稍大,可以拉较大一捆菱角禾,我们那时体弱,每次拉不了多少,但我们勤快,多跑几趟,就怕别人将菱角禾拉完了。菱角禾要拉到稍高的地方,船家怕晒的地方低,一下雨容易被水淹到。船主的儿子这时也牛气起来,一边咬着菱角,一边大声吆喝着“不许谁谁谁来拉菱角禾,他(她)放的地方不够高”。我跟弟弟则老老实实地将一捆捆菱角禾拉到最高的位置摊开,让妹妹在那里看着,不许别的小孩抢摘我们的劳动果实。这样反复跑几趟,一船菱角禾就被我们瓜分完,全部晾晒在草滩上。船上的大人们笑着,说着,用瓢不停地从湖里舀水冲刷着船体。船家不废丝毫力气就让前来采菱角的小孩们将满船的菱角禾拉下了地。
菱角禾由于长期在水里浸泡,又受湖里鸟儿、鱼类的嬉戏,抱起菱角禾的皮肤会出现红疱,有时会很痒,但我们却全然不顾,只想着快点摘下这些新鲜的菱角来。七月的菱角长得真肥大,尖尖的角,长圆的身,摘下来捧在手里都是喜悦,忍不住选一个最肥的菱角塞进嘴里,嫩嫩、粉粉、甜甜的味觉顿时四散开来。有一种菱角长得弯曲,像牛角似的,我们叫它“鬼菱角”,这种菱角比较难咬,容易扎嘴。还有一种长着四个角的菱角,更加不可下口,遇到这种菱角,大家都不想摘。大家一边吃,一边摘,一边看着其他小朋友。大家都抱怨没有多跑几趟,多拉一些菱角禾,又抱怨自己拉的菱角禾菱角少了些等等,就这样吵吵闹闹,一直到太阳西斜,一直到所有的竹篮都满筐了,才恋恋不舍地提着收获的红菱回家去。
回到家,先将菱角按嫩的、老的分类。用手指甲可以掐破皮的便是嫩的,这些留着慢慢剥开皮,吃里面的菱角肉,肉质很甜。剩下的便是长成熟的老菱角。吃过晚饭,奶奶将大灶烧热,倒入老的菱角,再添上几瓢水,盖上锅盖,二十分钟的旺火蒸煮,绿色的菱角便变成黑褐色,菱角背上的皮也已被热水煮褪,剩下的是坚硬的外壳和香香的菱角米。被水煮过的熟菱角,鲜甜可口,只需用牙轻轻一咬,菱角肉便像细细的面条一样从菱角的肚脐眼里钻进了嘴里,粉、甜、香,令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今天回味那个滋味,真觉得它比板栗还要美味。咬成两半的菱角,先捡起一半大点的,用牙齿从菱角尖尖那里往外咬着挤,里面剩下的肉就全部挤进了嘴里面,一边扎着嘴,一边望望菱角壳里面,看看是否还有肉留在里面,如果还有一点没吃到,是要用嘴嘬起,像吸田螺一样,用力地一吸,剩下的那点菱角肉便也到了嘴里,不浪费分毫。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保存着菱角的那份美味,保存着那份清香的粉嫩,直到现在,我一直认为,幼时的菱角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零食,没有之一。几年前,我曾在南宁的街头看见过卖熟菱角的。一位农人,戴着笠,挑着一担菱角在叫买。我兴奋异常,以最快的速度,买了好几斤。妻劝我少买点,尝尝就行了。我买东西的标准,一直停留在少时,遇见儿时喜欢的东西,总是情有独衷,不问价钱,不问数量,不问味道,买下再说。然而过后一尝,却全然不是儿时的味儿,菱角淡而无味,像白开水,只吃了两颗,便没有再吃下去的欲望。妻笑我,终于被她抓到了我的弱点。
十几岁离乡,回去时又大多是冬季,夏季采红菱的事儿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不过听父亲说,家背后的小河里夏天到处都是野生的菱角禾,面积很大,几乎将整个河面覆盖。但引以为憾的是生长的并非那种两条尖尖、长长的菱角,而是四个角、三个角的“鬼菱角”,这令我到底惦着上湖的好了。村里人早已不再以捕鱼为业,拉菱角禾的木船也早已弃置在当年晒菱角禾的草滩上破烂不堪。当年拉菱角禾摘菱角的小伙伴们也都已进入壮年,都在为生活、为理想打拼着。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武昌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物、事、人、时空都变了模样,唯愿上湖那片菱角禾还是心中旧时模样,还是白的花,粉的叶、嫩的茎,还是一湖一湖的菱香,还是一汪一汪的碧水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