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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门前的枣树下,二姑坐在夕阳的余辉里,对襟天蓝色小短褂、青布裤子、敞口扣子鞋,手里做着针线活,嘴角微微张开,跟着半导体里的曲子哼唱着那首熟悉的歌,“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年青时的二姑,有点像民国时期女学生的模样,以致我每每看到电影里民国的学生,就会想到她,如果她出生在那个年代,以她的性格,一定也是上街游行呐喊的先进分子吧。
二姑是小爷爷家的二女儿,小爷爷一共生有四个姑姑,只有二姑一人读的书最多,上到了初中,后来因为没有钱继续读,才歇学返乡务农。读过书的二姑,对回家干农活很不习惯,用老家的话说“郎不郎,秀不秀”,意思是儿郎不是儿郎,秀才不是秀才,干什么都错过了好时候。庄稼活干不好,书又没念出来,二姑直然成了小爷爷、小奶奶发脾气时训斥的对象。我也经常见二姑红着眼圈从家里跑出来,带着哭声,扛着锄头跑到油菜地里去锄草,身上仍是做针线时的穿着,对襟天蓝色的小短褂、青布裤子、敞口扣子鞋。
对二姑印象最深的事,便是她的婚事。这好像也是小爷爷、小奶奶关心过问最多的事。读过书的二姑,对找对象有自己的想法,不满足于爹娘指定、媒妁之言,她说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看得过眼的。
我每天放学回家,一看到小爷爷家门口停着自行车,就能准确判断,肯定是来找二姑相亲的。来相亲的男人也很会讨我们欢心,一来,便要带点黑黑的牛屎糖发给我们,小孩子们一高兴,奶奶便也开心起来,帮着追二姑的男人说好话,看见二姑就说“伢呢,带个宁不错……”(孩子,这个人不错)
无论奶奶怎么渗透,但二姑的理想坚硬得像块铁,她始终不为所动。以致于追她的男人换了好几个,我们吃的糖也换了好几种口味,奶奶也不停地在重复着“带个宁不错” 的话,但二姑的对象始终都没定下来。这直然气坏了小爷爷、小奶奶。二姑的倔强性格,在农村人眼里,是相当的不可思议。那时候不兴“非主流”,也看不惯什么“另类”。村里说三道四的人多了去,人们都说“宽客要找个么样的”(看她要找个什么样的)。
闲言碎语传到小爷爷、小奶奶耳朵里,他们直然很窝火。记得有一天,小奶奶从二姑的床铺底下搜到了一封信,如获至宝,拿到我家门口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叫我过来念念。我一看信的内容,都是用英语写的,上小学的我自然看不懂。小奶奶并不满足,说要去找会看的,看看她到底是写给哪个的。记得在那个时候,小奶奶已经为二姑定好了一户人家, 但二姑并不满意,还在与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利用书信沟通交流着,只是情报工作没做好,被小奶奶抓个正着。二姑受到这种羞辱,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几餐没有吃饭,任谁叫都不开门,她以绝食的方式抗议小奶奶的粗暴和对爱情的向往。
在那个父母包办婚姻的年代,二姑这种追求爱情的果敢、坚毅,今天想来,还是那样的荡气回肠。
二姑终究没有拗过小爷爷、小奶奶,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嫁给了他们选定的女婿。出嫁那天,二姑迟迟不肯上那架披着大红嚞字的手扶拖拉机,个中原因,只有她心里知道。记得我们送二姑出嫁回来的那天,二姑跑出新房,追着我们这群“娘家人”,一边流泪,一边哭喊,追了好远、好远......
像所有农村的女子一样,婚嫁、劳作、生子、老去,日子就这样平凡地过着,岁月没有因为谁而改变过,读过书、唱过歌,有过许多梦想的二姑也一样,在岁月中过着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二姑嫁过去后,自己开了一家日杂小店,经营着自己的人生。记得我们小时候很喜欢去她家玩。二姑家店里的糖果、甘蔗,任凭我们自己进柜台拿,她从不说半句。我的其他表弟、表妹都是一般大小的一群孩子,过了年初二,大家就一群一群地去姑姑、姨姨家拜年,我们最喜欢去的就是二姑家。一大群孩子飞奔似地踊向二姑家,二姑也早就在门口笑嘻嘻地迎着,随后就是小孩子抢瓜籽、糖果、甘蔗的吵闹声,家中的大人直然要大声呵斥,责骂自家孩子不懂事,但二姑总是笑嘻嘻的说着,“伢几个,莫管客,让客几个去戏,带样子热闹”(小孩子不用去管他,让他们去玩,这样子热闹)。平时,我们也喜欢去二姑家玩。在池塘边洗衣服的二姑一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响起,就会直起腰,向水塘边洗衣的人们大声介绍说,“这是我娘家侄子”,口气中充满了自豪。
由于家里底子薄、仅靠着一个小杂货店经营着一家人的生活,二姑家显得捉襟见肘。实在没办法,90年代末,二姑也跟着打工的人潮一起远赴浙江、上海打工。前几年回家,听二姑亲口讲一个在浙江打工时的故事,听后,不觉潸然泪下。二姑说,四五个人挤在一间很小的平房里住,南方海边潮湿、高温、闷热,环境相当不好,更要命的是,单间内没有厕所,这令她们非常难堪。有一次,同行的一个老乡因为在一户人家的露天厕所里方便了一次,被人摁住头,往厕所里面摁,臭气熏天的厕所,女主人的强势无礼、人格的无端凌辱,让二姑伤心到了极点,讲到这些,二姑的泪就下来了。
去年,将近50的二姑又去了上海,给人做保姆,月工资仅有2000多元,一做就是一年多。今年表弟结婚,二姑不但花光了打工时攒下的积蓄,还东拼西借凑了五、六万元的债。操心劳碌,终于将儿子的婚事完成了,但听说表弟又准备生小孩,二姑更是焦急,钱、钱、钱,去哪弄钱呢?
前几个月,我打电话给她,与她聊起近况,她说,她还时常梦到我们小时候的事,梦到了她在娘家时候的那些时光,虽然梦想没有实现,虽然整天被父母说来骂去,虽然曾被乡亲们说三道四,但二姑觉得,一生当中,还是那时候快乐一些,那份为自己的理想去抗争、去努力的快乐;那份任性、耍赖,对外界所有事情置之不理的快乐;那份还有梦想、还有期盼、还有泪流的快乐。但是,现在,她跟谁去任性、去耍赖呢?她的梦想是什么?期盼又是什么,让她泪流满面的事情又是什么?
又见夕阳西斜,外乡的夕阳跟老家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换了时空、换了背景、换了主角、换了念想而已,在“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残阳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夕阳余辉里的二姑。老屋门前的枣树下,对襟天蓝色的小短褂、青布裤子、敞口扣子鞋,嘴角微微张开,跟着曲子哼唱着“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夕阳西沉,云上来了,有雨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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