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庙宇中的望江初中 民国二十九年的正月初一清晨,日寇侵占了望江县城。大年夜,县城中的老百姓是在惊恐的枪炮声中度过的。 这年暑假,原在安庆某中学任教的檀颉韩和徐家禾二位先生出于对家乡的热爱,毅然回到家乡,在码头的何家祠堂创办县立初级中学,招来数百名青年接受教育,一些敌占区的青年不愿意接受敌人奴化教育也相继奔来。后山原来私塾较多,那是培养乡绅的温床,这时有些青年正在那种传统封建教育门前徘徊,望江中学这时创办,可谓适逢其时。 何祠靠近码头桥,这码头原在清朝设镇,木帆船可以直通大江,交通方便,它是我们后山城乡物料的集散码头,江西的优质杉木,安庆的洋货及“府粪”(垃圾堆肥)都在这里起岸,这些都是农家需要的物资。在日寇进驻安庆后,这码头已失去昔日的繁荣,只留下几家日杂百货小店和茶馆、酒店。何祠开办中学,这给码头的商店带来了生机。何祠四周林木繁茂,祠堂规模和许多古建筑一样,上下3进,每进3间式敞厅,由4根站柱撑起架梁,前厅短促,只有两厅可做教室,侧旁杂房可做宿舍。新招的初一两班分占两个大厅,又在中厅后靠近天井处用木板隔出一个小教室,安排初三班10人听课。我们睡通铺十分拥挤。当时还有初二两个班,人数虽然不多,但何祠无法容纳,因此又在西邻的祖师殿办两个班,称为“二院”。 祖师殿是一座古刹,也是3进殿建筑,前殿较大,安放一尊被称为祖师的木雕菩萨,两旁立着4座比人还高的泥塑神像,面目狰狞可怕。殿前左侧架着大鼓大钟。法名体悟性的当家师住大厅左侧多间房屋。学校在中殿与后殿间隔壁分成两个课堂。庙里除了每日例行的晨钟暮鼓外,平时香火旺盛,后殿学生正在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突然响起鞭炮钟鼓之声,这对于我们学习当然有干扰,但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祖师殿也和何祠一样,绿丛围绕,特别是殿前的参天古树,夏日浓荫如盖。清晨,两地林间散布着青年学子朗读英语、语文、书声朗朗,莺声婉转,人声莺语相映成趣,古刹前有一大片草地,绿茵如毯,中间有个土墩子,专为唱戏及庙会堆起,那片草地是我们接受军训的场地,也是我们课外活动的好地方。 我们后山与太湖、怀宁接壤,两县都有学生来此读书,还有7名同学是从岳西县来的。那时,我们一年级有不少同学是从私塾来的,数学跟不上班,于是根据期末考试成绩进行筛选,筛选下来的同学,重头学起,又招收部份学生组成春季班,我因为在家读书时,父亲已经教我学过”比例、开方”,所以数学成绩不拖后腿。 学校举办,给古老的祠堂庙宇焕发了青春,《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我们天天高唱,雄壮的歌声,震憾着荒山野岭,几乎忘记了只离30里的太阳山日寇大炮的威胁。我还记得在学校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天气阴沉,我从家返校,经过码头南边的山下时,突然轰隆两声巨响,好像就是在我身边爆炸似的,惊出我一身冷汗,我赶到学校师生们都在谈论此事,才知道是日寇从太阳山发出的炮弹,两发炮弹均落天我经过的小山南边。有一次,日寇骑兵还到过仅离祖师殿5里的何家中屋,奸淫掳掠,并枪杀1人。我们就是在敌人的炮口下学习和生活的。但我们的学习仍然照常,没有一个人因为惧怕敌人的炮弹而离开学校。 同时,学校又在离何家祠很近的叶家祠堂附设一年制简易师范班,培养小学教师。我们的老师3地授课,风雨无阻,那种敬业精神令我终身难忘。 抗战时期,我们的学习用品很难买到。起初,我们写英语,但数学习题都是用毛笔墨汁,逐渐学会买颜料自制墨水,用蘸水钢笔书写。我们的课本除英语书有成书《国民英语读本》外,其余各科不是油印,就是把课文抄在黑板上让学生抄写,油印的纸张十分粗劣,印出来的文字模糊不清。 抗战时期买不到煤油,我们不能点汽灯自习,只好自备菜油灯做功课。学校让我们学生自己管理伙食,成立膳食委员会,每日派人监厨。我们8人一桌。盛菜的餐具是普通农民家庭用的黑钵碗。早餐1碗黄豆,耐嚼有味,好下米粥,午晚两餐干饭,常是青菜、豆腐、萝卜,一学期很难吃上几次荤菜。好在大伙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生活上苦一点也无所谓,只是有一件令人苦恼的事,就是黄豆吃多了,矢气太多,无论什么场合,都禁不住它的释放,不是惹来唾骂,就是引起哄笑。那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染上了疥疮,有的人还由疥疮转化为脓疱疮,让人屁股不能坐凳,甚至手指不能抓笔写字,最痛苦的是晚间入睡当被褥发暖时的那种奇痒,让人揪心,只好拼命的用两手乱抓,直抓到皮破血出才慢慢睡去。 学校发展很快,原有的老房不能解决问题。当时的望江县长漆仍素不相信鬼神,下令拆小庙建学校,雷厉风行,车推肩担,建校材料很快运到工地。几个月后,7间大课堂在祖师殿西侧落成。于是初中部学生全部集中到祖师殿了。 我们的校长檀颉韩先生,本县新坝人,毕业于安徽大学教育系,是一位忠厚的学者,举止斯文,即使对违犯校规的学生也不大声训斥。在那全民抗战的年代,他一身灰土布军装,腰整皮带,夏秋季节足踏麻编草鞋。他教授地理课,三根指头转动粉笔,就勾画出一幅简单的中国地图,很受学生欢迎。解放后在政治运动中受到冲击,死后得到平反。 教导主任徐家禾先生,本县泊湖人,毕业于中央大学土木工程系。他身材高大,长形脸,一双眼睛特别大,平时显得很严肃。他教数学和理化课程,有时联系讲课也幽默地说上几句笑话,引得哄堂大笑。他对学生要求严格,练习要书写工整。他住半间狭窄的厢房,窗户正对新建课堂的大院,他坐在室内就能观察到学生在大院中的活动。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和学生见过一次面就能叫出他的名字。只是天不做美,他患上了肺结核病,当时缺少药物,营养条件也很差,课程负担很重,上课时常咳嗽,他怕咳出的痰液影响他人的健康,总是将痰液自己咽下去,我们看见,既同情,又感到恶心。我还记得,他拿水烟袋的弯管给我们做虹吸实验,又燃烧镁条拍照,这比纸上谈兵要深刻得多。最放后,他进入上海填筑材料工学院任教,文化大革命中,挂上”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接受批斗,并下放劳动。 英语老师徐鸣皋,本县古炉人,金陵大学外语系毕业。先生很注意自身形象,麻白的连鬓胡须经常修刮,花白的站发常见油光,常穿质地比较好的中山装,冬日穿羊皮长袍。爱吸香烟,牙缝中多留烟垢。两颗金牙在咬读单位词时闪闪发光,当时我们不懂得什么国际音标和韦氏音标,他把字母”O”读书“窝”,“H”读成“唉起”。先生好搓麻将,若是输钱了,次日期上课时肯定有人倒霉,他是常带子教鞭上堂的,便于指示板书讲读。我们看见他慢慢来走进课堂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都有恐惧心理,特别是没有把单词和课文读得滚瓜烂熟的同学心里更是着慌,吓得不敢抬头头。在班长喊过“起立”“坐下”之后,先生用外语命令:“Colos your books!”我们连忙把课本关上,他满堂巡视一周,然后轻轻地走到一个不敢抬头的同学身旁提问,你答得出来便罢,若是答不出来,他就拿起教鞭敲你的头壳,按照组成单词的字母读一个音敲一下,单词几个字母就敲几下,所以我们都很注意徐老师晚间的活动。徐老师很少提问年龄大较大的同学,怕学生反抗,自己丢面子。 初中三年,我们换个三个国文老师,初读一年级时是金老师教国文,他是本县人,典型的绅士派头,当时他兼任国民党部什么委员,在开学两个月后,不管学生年龄大小,一律填表入国民党,用手印代替照片,这是何等荒唐!这给我们同学在解放后的政治运动中带来不少麻烦。国文课没有课本,老师给学生选择读古文,那些“之乎者也”虚词真不好安排。后来我们换了一位岳西来的刘老师,他是安徽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讲课深入浅出,很受学生欢迎,只是他给学生作文写评语很笼统,不指明有哪些缺点,如何改正,甚至写出一些嘲弄人的评语,如“高山滚鼓”(其意是说“不通”),“擀面杖吹火”(歇后语“一窍不通”),这样的评语真让人哭笑不得。最后我们换了一位老秀才徐秩东先生,在老先生的谆谆教诲下,我对写文言文很的进步,老先生常让我在黑板上抄范文,这时我也很爱读古文。每在她的身旁朗读古文,比如<秋声赋>、《滕王阁序》那样的文章,读起来音韵和谐,很是悦耳,母亲听着,常常停着手中针线活儿,认真听我朗读文章. 我班同学年龄相差较大,有的人已当爸爸了.相比起来我算小鬼了.我时女孩子入学极少,我班有两名女生,一名年龄较大,身体粗壮,是老秀才家未过门的儿媳;另一名有点像<红楼梦>里所描写的”林妹妹”,只是眼睛嫌大一些,长在那漂亮的脸蛋上显得不够匀称.那时女学生的思想受到传统礼教的束缚,很少与男生谈话,怕惹出绯闻. 我的个子较小,常坐1排或2排.有一学期我坐教室进门的2排1号,坐2号的是一个耳朵有点聋的徐哥.那时我很喜欢开玩笑,在老师上堂点名时,还未到我的名字,我有意抬一下身子,聋哥也很快起身答”到”,惹得满堂大笑,连老师也抿着嘴笑.徐哥发现受骗了,怒目向我叽咕几句也就过去了,下课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班里有位岳西同学名祝德建,算得是多才多艺的人,会水墨画,会刻印章,更会表演口技,记得那处”双十节”,县政府组织各界群众在泉塘寺附件的金鸡举行庆祝大会,他上台表演了口技,十分生动,博得阵阵掌声.我在他的启发下也画过人像,刻过图章.后来祝德建未考上高中.据说漂泊到了台湾,成了著名的画家. 我们虽是初中学生,但在战时也要受军事训练.我还记得我们已经训练到<步兵操典>上的什么”散兵行” ”散兵阵”科目,在祖师殿前的草地上侧身匍匐前进,教官对我们的训练很严格,上了操场就把我们当士兵看待我们一共经过3名教官的训练,前两名是由学校聘请的,第3个是由太湖师管区派来的.我读一年级下学期时在祖师殿,一天,教我班公民课的吴老师向檀教官借了马想去太湖老家,不知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不回去,他让我把马牵到何祠去.那匹马身子不大,看样子很老实,这回我也想过把瘾,神气神气,自己认为会骑牛,骑马也不怕,我大胆地贴着马身跨上鞍座一带缰绳,马跑开了,我掌握不住,被摔下马来,几乎臂折. 临近毕业了,我的父亲突然去世,我十哀痛,思想也陷于混乱,毕业后怎么办?何处是出路?大哥安慰我,叫我只管读书,读高中,读大学都可以,话虽如此,家庭条件我是清楚的。当时,我最好的选择应该是读师范,国家对师范生有补贴,毕业后就能当上小学老师,能解决自己的生活出路。但这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读大学,当官,光宗耀祖。 全班同学都在思考和议论毕业后的问题,正在这时,本县有一位在中央军官学校担任教官的邹先生回家探亲,他与檀校长私交很厚,来到学校看望檀校长,也许是檀校长关心学生的出路,也许是邹教官对家乡青年的厚爱,他愿意带一批同学去成都报考军校,途中旅费由他负责。班中议论纷纷,年龄较大条件较好的同学,都有激烈的思想斗争。投笔从戎,抗日救国。是很光荣的事,何况将来毕业后就是军官哩!经过邹教官的挑选,有5名同学去了大后方,我班的张俊同学一直担任队长,出操时口令喊得最响亮。去军校是最适合的。 我班共有32名同学,经过毕业考试,金鹏飞得第一名,我排名第7.我们将要离开母校了,大家都准备了1本纸质较好的本子,有校长和老师题辞,同学们相互赠言留做纪念。我还记得檀校长给我的题辞是曾国藩说的话:“青年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说也奇怪,平时我们觉得荒山古刹生活乏味,但这时却特别留恋它们,于是全班同学决定在大操场的戏台墩上建个纪念亭。亭有8角,周边置栏杆可坐,亭中悬有1块长方形的匾额,白底黑字,由老秀才题写“怀苟亭”3个大字,前面有段序言,文曰:“香茗峙吾校之西,邑之最高峰也。年来占毕余闲,辙深景仰,今夏一匮功成,同人等行将星散。言念山灵,爱建是亭,永隆泰斗,以见余等虽去,犹惓惓不能忘怀也。因名之曰“怀茗亭”。匾的下方有全班同学的名字,两边配上楹联,也由徐老师撰写:文曰:“三载春风同坐地,一亭旧雨再来时。”抗日战争胜利后,望江中学迁入县城,我们的“怀茗亭”也就不知道它的下落了。 |